所谓理解，通常不过是误解的总和
《空耳集》是“语词收藏家”黄集伟先生的一部最新语词笔记。作者从芸芸众口中采撷或黑色或黄色、或灵光或狗血、或搞笑或针砭的语词警句，曼妙之处让人拍案叫绝，莞尔之后叫人脊背发凉。既可作床边书、如厕书，又可置于案头，时时翻阅。
作者坚守人文立场，在解读语词的调侃中，见力道，申正义，完成了从民间语词到时代标本的制作与提纯。
能将“语词收藏”这件具有建设意义的事情坚持半生，实在需要很多痴情，难怪作者被戏称已“逼近不朽”。
以空耳之名，在歧义的草地上打个滚
曾经联排别墅一样几乎逐年推出一本的“语词笔记”系列，在某一个他人不详的节点突然无征兆地停了下来。据作者本人后来在一次访谈中的解释，“疲劳了，累了”是原因之一。诚然，将自己和时间捆绑在一架战车上，确乎是一件辛苦的事情，尽管这位“耳朵很馋且嘴巴很贫”“像国王一样思考，像侍从一样努力”的人，一向以自律坚忍著称。
有人归纳：结束记者工作前，他编著了《孤岛访谈录》；结束出版工作前，他写作了《文案三章——图书编辑业务手册》。这是熟悉到诛心的体己话。
2020年的《文案三章》作者自言该书读者是垂直的。2022年，之前莫名戛然淡定按下暂停键的“语词笔记”，在“暌违十年，无限思念”磨剑也罢一觉也罢等得美人都迟暮了的刹那，冉冉推出了新篇：“语8来也”。如果说前者是定向阅读的专业书——我称之为技术流，新出炉的“语8”《空耳集》，自然依旧禀赋着跳脱出圈的弥散性。
在百度词条之类的介绍中，双鱼座的黄集伟老师有诸多社会性行政性的头衔，而在他的拥趸眼里，最喜闻乐见心动粲然弹幕无数的，则是听起来略略另类的语词收藏人。在相当长的时间线上，他将新鲜出锅的流行语词作为标本采集起来：我大部分阅读的兴趣集中在那些称之为“格言警句”远不如称之为“流言蜚语”更合适的短语上。
当然，在他极富个人辨识性的点评下，这些“流言蜚语”遭际本义非本义的延展拉伸旁出，平添诸多逆料之外令人会心莞尔喷饭拍案的别样赋值，愈发诱人讨喜起来。而年终总结归纳，化身纸质，于是便有了《请读我唇》《媚俗通行证》《非常猎艳》《冒犯之美》《习惯性八卦》《小规模荡气回肠》《年代剧，内心戏》林林总总“逼近不朽”的“语词笔记号”七厢专列，果真是说来话长用心费心劳神耗神的系列作。有机构的评价不妨拿来定评：既可见人生百态，又可察世风变迁，实为一部见微知著的社会史。
《空耳集》的首页上是鲍德里亚的话；日常语言是一只家禽，写作就是要把它重新变回野种。由此透露出本书作者依然不忘本系列不妨姑且称之为逆驯化的初心。新作书名末尾的“集”，令其散发一种传统文人作品习见的古早味道。
新作折口上绍介说：本书系新近写就。与前七册语词笔记不同，本书以盲盒法排列，看似游离新闻时闻，却无一不是当下语言生活非虚构的微观样本，经由作者条分缕析，或可成为解锁时代奇观的密钥。又说，本书是作者观察语言生态浮沉的升级之作，作者的人文立场一以贯之，专业技能日就月将。历经数十年翻拣淘洗，作者完成了从民间语文到时代标本的提纯，虽孑孓独行，力有未逮，却仍徜徉其间，流连忘返。
看似云云，大约是对前所言与时间捆绑的某种挣脱，如作者所谓把新闻性降下来，而样本密钥解锁乃至时代标本提纯种种判词，其实终于是前引某机构定评的修辞别本。一如翘首期待如我辈所猜测，本书不免有积年藏货的董理，所谓新，其中固然不必拒绝如“平台劳工”（后记）这样的当下时新语料，而大体当是黄记标本收纳箱内容物再爬梳之后的新推出。
而所谓盲盒法排列，简单粗暴的理解，即目录虽有，却简略为“辑一 001—050”“辑二 051—100”“辑三 101—150”的模样，着意隐去篇题，徒留编次存焉，甚至页码也忽略，自主婉拒了篇题明晰豁然对阅读的诱导，不承担索引指南，而以遮蔽营造有意无意的神秘，透着随性：何必循序，翻开即得。仿照此前“语×”收录的关涉摸彩攻略的“摸，随便摸”，本书也是“翻，随便翻”。
“力有未逮”时常用来自谦，似有代言之嫌。孤陋如我，看到“孑孓独行”，除了不免有蚊子幼虫屈伸游走的联想，便觉古怪。“孑”乃至“孑孑”自有孤独孤单之解，而“孑孓”在传统语文阐释里却并无此义。高邮王念孙引《说文》：孑为无右臂，孓为无左臂，皆短小义也。而“孑然”“孑立”，与“孑孓”在语义上并不关涉。诚然，语词意义的衍生，倒是不必拘泥本初正解或曰“初始语义”（008条），旁逸斜出自是其中一路，“语义幅宽”（001条）原本不受限制。本书008条就“备胎”的引申案例便提到，“二级语义篡位成功也是事实，初始语义降格为备用语义也越来越常见”。而059条说到余华的《第七日》“整体仓促，可首段诡谲神奇，逼近伟大”，之下录得文字中，果然便有“在空虚混沌的城市里孑孓而行”，想来此语也未必余作家首创，只是寡闻如我者未曾听说而已。
实在说，本书的探寻触角依旧无所不及无远弗届，不仅仅是挣脱了与时间的捆绑，话风依旧，且愈发沉潜老道，从容不迫，发散自如，不变的，是依然拥有打开便释卷不得的黏性吸引力，而且篇章之间或有关联更富间离效果的跳跃性。
譬如，前一篇说“备胎”的二级语义篡位初始语义，下一篇（009条）顺势讨论“词义贬化”，“初始语义也许不过是个良性囊肿，没想三五年过去，囊肿长成毒瘤，自正而反，原本清白中性，却逐渐被贬义主导，贬得令人瞠目。汉语熟词中，‘小姐’‘炒作’‘妇女’‘大妈’等词语，都经历或正在经历这样的恶化之旅。”再下一篇（010条）又就林焘的《普通话和北京话》展开，以“完全没有理论腔”定式，排比数学语文物理书“课后习题里的附加应用题”予以点评，不由让人想起作者当年文采斐然关联惊艳的书情报告。而篇末“‘不被收编’才是作为一种方言的幸运吧”，以平淡的语调犀利点睛中的，堪称意味深长的金句。
而再后的011条，又跳回具体语词，由冯唐陶晶莹叶倾城三点一线，陈叙“不要脸”一词的多层阐释，“阅历、才智不同，对‘不要脸’的理解难免相距霄壤。”“陶晶莹念唱出的‘不要脸’，阴软有余，霸悍欠奉，本该咬牙切齿地狠，变成了柔光十足的撒娇。”“叶笔下的‘不要脸’也许只是她的一种自我期许——在叶的延展中，张爱玲‘出名要趁早’的耸人听闻忽然彰显透彻——再端着自己那张脸顾影自怜，出名大事就黄了。”
有意味的是，虽然本词条由冯唐入话，时间线上，陶的CD专辑（2001）和叶的书（2007）却远在冯的演讲（2014）之前，这样的历时呈现，自是收藏人采集者的功力推送，缕析出冯的“惊世”语，其实有若隐若现的沿袭，而非凭空初创。这当然可以理解为前述“历经数十年翻拣淘洗”，其实依旧是作者“一以贯之”的风格。
再接下来的012篇，又从安妮宝贝《告别薇安》等早期作品里频繁出现的三种符号：棉布裙，球鞋，句号，讨论起逗句号：“耳鬓厮磨，日积月累，写作者或许会对‘句号’‘逗号’之类日久生情，养成自我个性的小趣味、小偏好。比如，我就觉得，逗号宛如欣悦开朗之人，句号好比谨言慎行之人；逗号大大咧咧，句号矜持稳重；逗号随性而为，句号端庄俨然；逗号无可无不可，句号小葱拌豆腐……如此种种，很个人，无理据。”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种挣脱时间当下性的话题，翻拣淘洗也罢，信手拈来也罢，其实反而是超时限的永恒话题。类似的情况也出现于057条，考古学家李济之子向回国省亲的世伯赵元任大师当面讨教《叫/教我如何不想她》中“叫”“教”的孰是，由此而及刘半农首创的“她”字。此作1926年经赵元任谱曲后，“不想她”广为流传。本篇短制，一如老报刊的“补白”，说的却是未必人尽皆知不乏冷僻且富坚硬的语文常识。
与此仿佛的还有064条，热播剧《军师联盟》中卞夫人称曹公小字，被豆瓣网友毒舌：卞夫人叫病中的曹操“阿瞒”，不会直接被曹操一巴掌扇死吗？黄老师则谆谆引证陈海东《汉语史话》，由“阿娇”“阿瞒”“阿斗”，而及当下吴方言的“阿哥”“阿弟”“阿姐”“阿妹”，对词头“阿”呈示历时语言学表述。
更其冷僻坚硬专门到犄角旮旯的，是127条谈到的隐讳符（隐讳号）和虚缺号。就中举例的《废都》曾经一时纸贵，但××与〼〼，想来即便专业人士也大概率未必确切知晓它们在标点符号体系中的官称，而往往俗之以叉叉框框。如此冷硬常识的布达，弥漫的是教师出身的作者着意的温润吧。
094条聚焦意译，举例直译为“肚皮纽扣”的“肚脐”，以及直译为“社会蝴蝶”的“交际花”，读来破闷，也增谈资，又不免令人联想到鲁迅先生当年对“牛奶路”（银河）的调侃，以及堂皇讹译“常凯申”的笑柄。
147条则考据癖爆发，将“知道分子”“知识混子”“姿势分子”的首创正本清源认祖归宗，且附精准时间点：王朔2001，董冰2010，和菜头2011，并由此豹尾升华：近义词的不断细化、裂变，投射着生活认知的细化。一个词像镜子，让人更清晰地看见自己——看见自己的猥琐与尴尬。
《后记》里引用杰弗里·普勒姆的话：语言酷爱歧义，它们热烈地追求着歧义，就像小狗一样，在歧义的草地上打着滚。此话在腰封上变身为：以空耳之名，在歧义的草地上打个滚。打滚云云，颇有几分摇滚范儿。
黄集伟自己则归纳：纵观汉语生活十数年浮沉，确乎千变万化。可变之最大，一是近义词群激增，一是语义割裂加剧，尤其后者，堪称动人心魄。小至江湖语文，大至庙堂话术，莫衷一是已成语言生活标配。
貌似传统文人古早味书名中的“空耳”系网络词语，《后记》里说：所谓“空耳”，正是歧义常态的较高级——
它是听错了，听糊了，也是想多了，想歪了。它是日文“空耳”（そらみみ）的本义——幻听，也是英文“空耳”（misheard lyrics）的衍生——听岔。而正是这种将错就错的叙事策略，让我在本书交稿时心静如水：“所谓理解，通常不过是误解的总和。”
理解误解云尔，出自总是与诺奖擦肩而过的村上春树。个人以为，歧义，也不妨看作是生物多样性的语词版，又宛如瓷器冰裂纹路的开片。所以借用黄集伟的话，它，很个人，无理据。
这，该是“语词笔记”源源至于8乃至不绝的底气所在。
《空耳集》
黄集伟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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